三八 黥布列傳

《田儋列傳》:「謂其客曰:『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『孤』;今漢王為天子,而橫乃為亡虜,而北面事之,其恥固已甚矣。』(就是不想當你手下,你想怎樣!)

「英布者,其先豈春秋所見楚滅英六皋陶之後哉?身被刑法,何其拔興之暴也!」馬為項羽、英布謂攀華冑,意謂二人明德之後,猶叨餘慶,故能無籍而勃興;班采褚撰霍光譜諜,意謂霍叔犯上作亂,戾氣所遺,光遂作孽貽殃。後人遭際,遙定於累葉以前,兒孫否泰,陰本諸先祖所作;由《易》之「積善餘慶,積不善餘殃」、《老》之「天網疏而不漏」等說,孳生馬、班此類史論,不啻為釋氏「前因」、「現業」之教張本先容。吾國古說祇道先祖及於後人,非道前生即是後身:如項羽、英布、霍光乃舜、皋陶、霍叔之裔孫,而非三人之轉世。乃一脈相傳,非一身輪迴。釋教身異世遷,仍食前生宿因之果。

 

三九 淮陰侯列傳

「信度:『何等已數言上,上不我用。』即亡。」逕以「我」述意中事,聞其心口自語。在錢鍾書舉的例子裡,「相約」、「誚」、「心語口」、「口其心」,一人獨白而宛如兩人對語。後世小說家代述角色之隱衷,即傳角色之心聲,習用此法,蔚為鉅觀。(意識流的先端啊!)

「蕭何曰:『王必欲長王漢中,無所事信;必欲爭天下,非信無所與計事者。』」《論語.公治長》:「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。」「必」訓「如」、「若」、「倘」、「脫」。(必是「假設語氣」的語詞)

武涉、韓信二人之意,皆釋敵養寇,挾以自重也。(兔死狗烹,鳥盡弓藏)

「蒯通曰:『蹠之狗吠堯,堯非不仁,狗固吠非其主。』」《舊唐書.史憲誠傳》陰欲為亂,而謂文恪曰:『憲誠蕃人,猶狗也,誰能識主,雖被棒打,終不忍離。』其狡譎如此!」得飼則隨新主,棒打不離舊主,斯又狗喻之兩邊矣。鍾惺、譚元春《古詩歸》卷二譚評:「則衣食之外,別無君臣。」實抉此旨。然尚有等而下焉者,跖犬而搖尾於非主,楚妻而送睞於外人,吃裡扒外是也

 

四0 田儋列傳

「田橫之高節,賓客慕義而從橫死,豈非至賢!余因而列焉。不無善畫者,莫能圖,何哉?」《索隱》:「言天下非無善畫之人,而不知圖畫田橫及其黨慕義死節之事。」唐人很愛畫畫,誤以圖謀為圖畫。

 

四一 酈生陸賈列傳

「一歲中往來過他、客、率不過再三過。數見不鮮,無久慁公為也!」「鮮」者,「新好」之食也;「不鮮」者,「原」也,宿饌再進也。「不鮮」自指食不指人,而食之「不鮮」,又由於人之「不鮮」,頻來長住,則召慢取怠。陸賈知「數見」、「久溷」必致禮衰敬殺,人之常情,父子間亦不能免。

 

四二 扁鵲倉公列傳

「扁鵲以其言,飲藥三十日,視見垣一方人;以此視病,盡見五臟癥結。」後如「秦宮鏡」、「藥王樹」、「仙人石」、「上池水」,皆人之虛願而發為異想,即後世醫學透視之造因矣。神話、魔術什九可作如是觀,胥力不從心之慰情寄意也。

淳于意育有五女無子,其師亦無子,以證醫家無種子之術

「病得之欲男子而不可得也」(後宮無出口,壓抑得病)

「病有六不治:……信巫不信醫。」夫初民之巫,即醫耳。何休《解詁》:「巫者,事鬼神禱解,以治病請福者也。」蓋醫始出巫,巫本行醫。故《論語.子路》引「南人有言」,以「巫醫」連類合稱。醫藥既興,未能盡取巫祝而代之。當孔子之身,有康子之「饋藥」,亦有子路之「請禱」。《舊唐書.職官志》載有咒禁師,可考見舊俗於巫與醫之兼收並用也。巫祝甚且僭取醫藥而代之,不許後來者居上。陸龜蒙《奉酬襲美先輩吳中苦雨一百韻》:「江南多事鬼;巫覡連甌粵,可口是妖訛,恣情專賞罰;良醫只備位,藥肆或虛設。」曩日有「祝由科」,專以禁咒療疾,醫而純乎巫,余兒時尚及睹其釘雞作法也。馬遷乃以「巫」與「醫」分背如水火冰炭,斷言「信巫」為「不治」之由,識卓空前。然而拙醫亦能傷生,人不信醫,亦因醫多不足信也。

 

四三 魏其武安列傳

「景帝曰:『魏其者、沾沾自喜耳;多易,難以為相持重』」按「輕」則「易」,「重」則「遲」,以遲重為宰輔風度,說始著此。亞理士多德推心意弘廣之「大人」為群倫表率,其形於外者,行遲緩、聲沉著、語從容也。

馬遷行所無事,名從主人,以頭銜之一映襯稱謂之不一焉。夫私家尋常酬答,局外事後祇傳聞大略而已,烏能口角語脈以至稱呼致曲入細如是?貌似「記言」,實出史家之心摹意匠。此處皆當與小說、院本中對白等類耳,參觀《左傳》卷杜預《序》。

武安事,乃記丞相放人鴿子,爽約是也。

武安曰:「不如魏其、灌夫,日夜招聚天下豪傑壯士相與論議,腹誹而心謗,不仰視天而俯畫地。」蓋好交游而多往還,則雖不結黨而黨將自結,徒黨之形既成,即不犯上而為亂黨,亦必罔上而為朋黨。故武安此言最足以聳動主聽。

「首鼠兩端」。蓋吾國往日仕途,以持「兩端」為事上保身之世傳秘要。

「武安病侯」,班固、王充所記,皆於《史記》稍有增飾,蓋行文時涉筆成趣。若遽謂其其別有文獻據依,足補《史記》之所未詳,則刻舟求劍矣。(有時要把史書當小說看)

 

四四 韓長孺列傳

「治天下終不以私亂公。語曰:『雖有親父,安知其不為虎?雖有親兄,安知其不為狼?』」按言政治中無骨肉情也。

此篇載王韓兩造往復辯論。《戰國策.楚策》中亦有往例,正反相成,乃集思綜斷之佳例。

 

四五 李將軍列傳

「文帝曰:『惜乎!子不遇時,如令子當高帝時,萬戶侯豈足道哉!』」(文帝嘆廣生不逢時,卻不想想自己能不能用人,反省是反省別人,人之常情歟?)

「見草中石,以為虎而射之,中石沒鏃,視之石也;因復更射之,終不能復入石矣。」《列子.黃帝》記商丘水火無傷。皆謂敢作能行或生於無知不思;猶患睡遊或夢行症者睡時履險如夷,西語至取睡遊以喻萬無一失,而及其醒則畏謝不敏矣。(人的腎上腺素是必須被激發的)

 

四六 匈奴列傳

中行說「不欲行,漢彊使之,說曰:『必我行也,為漢患者』。」「必」乃「如」、「若」之義,已詳前論《淮陰侯列傳》,即「若我行,則將為漢患」。「必也」猶「必……也」,即「如」、「若」、「脫」、「苟」之義,中唐、北宋人尚知沿《史》、《漢》舊訓。南宋文家已失「必」字之解。以「者」為「語絕」,唐宋已成程式矣。

 

四七 衛將軍驃騎列傳

學藝四性:趙括學古法而墨守前規,霍去病不屑學古法而心兵意匠,來護兒我用我法而後徵驗於古法,岳飛既學古法而出奇通變不為所囿;造藝、治學皆有此四種性行,不特兵家者流為然也。

孫權勸呂蒙讀《左傳》,蓋早以《左傳》、《左氏外傳》為「兵書」之屬。

 

四八 平津侯主父列傳

閻若璩《潛邱劄記》謂「廉易而恥難」,「蓋廉乃立身之一節,而恥實心之大德,故廉尚可矯,而恥不容偽。」

「主父偃曰:『我阨日久矣!且丈夫不五鼎食;死即五鼎烹耳!』」(朝富貴,夕死可矣)

主父偃「遍召昆弟賓客,散五百金予之,數之曰:『始吾貧時,昆弟不我衣食,賓客不我內門。今吾相齊,諸君迎我,或千里。吾與諸君絕矣!』」馬遷於炎涼世態,如言之不足,故重言之者,殆別有懷抱而陳古刺今、借澆塊壘歟。

 

四九 司馬相如列傳

《考證》「劉知幾曰:『司馬相如為《自敘傳》,具在其集中,子長因錄斯篇』。」夫其人苟有自傳,作史者為之傳而採擷焉,事之必然,理所當然,脫非通錄全篇或整段,自毋庸片言隻句聲明來歷。馬遷為相如傳,必非照載原文而不予竄易,故未著「《自序》云爾」。《史通.序傳》云:「相如《自敘》乃記其客遊臨邛,竊妻卓氏,以《春秋》所諱,持為美談。」相如自道「竊妻」,不諱不怍,則不特創域中自傳之例,抑足為天下《懺悔錄》之開山焉,相如奮筆大書,「禮法豈為我輩設」,「為文身大不及膽」,當二語而無愧。

「卓王孫有女文君,新寡好音,故相如繆與令相重,而以琴心挑之。……文君竊從戶窺之,心悅而好之,恐不得當也。……夜亡奔相如。」按「繆」、「竊」、「心悅」也、「恐不得當」,望而知出於馬遷之揣摩,不類《自序》詞氣。後世文人評為女開擇婿法,然「奇局」新「開」,未必長局久持,文君閨怨不減

武帝曰:「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!」今語所謂「偏偏不」,強調感嘆意味

《文心雕龍.詮賦》謂相如《上林》「繁類以成艷」。夫排類數件,有同簿籍類函,亦修詞之一道。然相如所為,「繁」則有之,「艷」實未也,雖品題出自劉勰,談藝者不必效應聲蟲。然小說、劇本以游戲之筆出之,多文為富而機趣洋溢,盡俗之言,初非爾雅,亦非賦體,而「繁類」鋪比,妙契賦心(參觀《毛詩》卷《河廣》),抑且神明變化,前賢馬、揚、班、張當畏後生也。

《游獵賦》:「弓不虛發,中必決眥,洞胸達腋,絕乎心係」;「決」、裂也,眥裂則目不全矣。而杜甫《望嶽》「決眥入歸鳥」,則指窮極目力也。此文同而不害意異之例。

《游獵賦》:「雙鶬下」。詩人寫景賦物,雖每如鍾嶸《詩品》所謂本諸「即目」,然復往往踵文而非踐實,陽若目擊今事而陰乃心摹前構。史傳載筆,尚有準古飾今,因模擬而成捏造,況詞章哉?不特此也。湯賓尹《睡菴文集》卷一《<蒹葭館詩集>序》言:「情之所不必至,而屬對須之;景之所不必有,而押韻又須之。」學者觀詩文,常未免於(敝黽)廝踢,好課虛坐實,推案無證之詞,附會難檢之事,不可不知此理。然苟操之太過,若扶醉漢之起自東而倒向西,盡信書則不如無書,而盡不信書則如無書,又楚固失而齊亦未至為得矣。

《游獵賦》重犯處不少,斷未能強釋為有意對稱;非失檢,即才竭耳。漢魏、六朝之賦常一味鋪比,同篇複出,幾成通疵。

相如「子虛」、「烏有」、「亡是」是特主譎諫之義爾。張衡《西京賦》「憑虛」、「安處」效焉。

相如諫獵,「枯木朽株,盡為害矣!」相如謂微物不可忽,無用者足為害;《晉書.石勒載記》下程琅諫勒出獵曰:「且枯木朽株,盡能為害,馳騁之敝,古今戒之」,勒不聽,「是日逐獸,馬觸木而死,勒亦幾殆」,堪為箋證。鄒陽謂下材不可棄,無用者或有稗,此又一喻兩邊之例也。

《大人賦》:「下崢嶸而無地兮」;《游獵賦》:「刻削崢嶸」,一為深險,一為高峻。「崢嶸」指上高,而并能反指下深者,深與詗一事之俯仰殊觀耳。古希臘文bathos訓深,而亦可訓高;拉丁文altus訓高,而亦訓深;頗足參証。德語則謂沉淵墜谷之深正如陟嶺登峰之高,以上比下,通降於升,即莊子云「亦若是」也。

「相如雖多虛辭濫說,然其要歸引之節儉,此與《詩》之風諫何異?」按《漢書.司馬相如傳.贊》引之,而復述揚雄譏相如「勸百而風一,曲終而奏雅」。

 

五0 汲鄭列傳

「大將軍青侍中,上踞廁而見之」;竊謂此傳與《項羽本紀》中「廁」,皆指溷廁;《張釋之、馮唐傳》中「廁」,則指邊涯。「踞廁」接見大臣,亦西方帝皇舊習,蒙田所謂據廁牏為寶座,處理機要;並有入廁面君特許狀,頒予重臣,俾於溷圊得便宜如宣室之覲。吾國古代似無此典制。(廁所不會臭嗎?萬一發現人彘怎麼辦?)

「忿發罵曰:『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,果然!』」;然《蕭相國世家》:「太史公曰:『蕭相國何於秦時為刀筆吏』」;汲黯之罵,誠為黯於漢家故事矣。

《漢書.張、馮、汲、鄭傳》將馬遷感嘆辭著於本傳,猶畫蛇添足。

 

五一 儒林列傳

「黃生曰:『湯武非受命,乃弒也。……』轅固生曰:『不然,必若所云,是高祖代秦,即天子之位,非耶?』」《酈生、陸賈列傳》賈對高帝曰:「且湯、武逆取而順守之」;「逆取」則「弒」爾。然《孟子.梁惠王》:「但聞誅一夫」,是則儒家者流於「受命、放殺」,早有定論。據趙歧《孟子題辭》,文帝世《孟子》已置博士,而轅固生不知引以張目,當時陋儒老生之專固可知。(老先生不讀書)

黃生曰:「冠雖敝,必加於首;履雖新,必關於足。何者,上下之分也。桀、紂雖失道,然君上也;湯、武雖聖,臣下也。」賈誼上書取譬一也。賈生以履指「小吏」,黃生以履指「臣下」,吏卑而陵「貴寵」,猶君卑而犯「君上」,均如「履」不「關於足」而「加於枕」爾。(臣犯君如枕鞋睡覺,沒規矩禮貌)

竇太后「召轅固生問《老子》書,固曰:『此是家人言耳!』」「家人」謂匹夫、庶民;「家人子」則或謂無位號姬妾,或謂凡庶係嗣(「家人」子)。歐陽修《新五代史》有《家人列傳》,以概漢、唐之《外戚》、《后妃》、《宗室》諸傳,斯又「家人」孚甲之新意也。

 

五二 酷吏列傳

張湯「始為小吏乾沒」;《集解》:「徐廣曰『隨勢沉浮也』」猶言「埋沒」。謂埋沒於小吏中,非謂小吏黷貨取利。《通俗編》又謂唐以來始以吞沒他人財物為「乾沒」。歸有光《送同年丁聘之之任平湖序》云:「軍府之乾沒,動至百萬」;此唐宋以來沿用之義也。

 

五三 大宛列傳

蘇武、張騫行事全同。

「昆莫生棄於野,烏嗛肉飛其上,狼往乳之。」《周書.異域傳》亦有狼乳子之事。(狼也會養寵物)

 

五四 游俠列傳

「不愛其驅,赴士之阨困,既己存亡死生矣」。觀本傳記郭解「身所殺甚眾」,即「死生」也,殺生人使之死也;又記解「既振人之命」,即「存亡」也,拯垂亡者俾得存也。二事相反相成,而游俠鋤強助弱之道不外此乎。《後漢書.鄭太傳》「孔公緒高談清論,噓枯吹生」,章懷註:「枯者噓之使生,生者吹之使枯。」兩者句法相等。

 

五五 佞幸列傳

「諺言:『力田不如逢年,善仕不如遇合』,固無虛言。非獨女以色媚,而士宦亦有之。」蓋此傳亦徵馬遷創識,別詳《毛詩》卷論《駟鐵》。特拈出「士宦」者,蓋以害其政,故著之史策。《漢書.佞幸傳.贊》始曰:「柔曼之傾意,非獨女德,蓋亦有男色焉」,終曰:「王者不私人以官,殆為此也;」即馬遷之旨。然《漢書》所增石顯、淳于長輩,非色得君,與《史記》之「佞幸」,指意不符。南北朝史家,用心更別,似多出於「巧言令色」之「色」,而不出於「如好好色」之「色」,乃效《史》、《漢》作套語。

「李延年坐法腐。……與上臥起,甚貴幸,埒如韓嫣也。久之,寖與中人亂。」《後漢書.宦者列傳》具徵西漢後宮給事者,初不盡遭薰腐。《後漢書.周舉傳》對策:「豎宦之人,亦復虛有形勢,威逼良家,取女閉之」,以為「內積怨女」之例;具徵「虛有形勢」,亦多「取女」,初無須盡如欒巴之復形。《洛陽伽藍記》卷一《昭儀尼寺》記「閹官」、「黃門」祇能養義子而未嘗無遺嫠,六朝、兩漢,可相參驗。宦者與「中人」侶好,如明宮禁所稱「菜戶」、「對兒」者,想漢宮當亦有,此復未可以欒巴概例者。(腐人還是會有需要的,作作樣子也行?)

「太史公曰:『甚哉愛憎之時,彌之瑕之行足以觀後人佞幸矣。雖百世可知也。』」按「色衰愛弛」之意。萬事莫不有「時」,男女愛憎特其一例。《易.隨》:「彖曰:隨,剛來而下柔,動而說隨。……隨時之義大矣哉!」《呂氏春秋.首時》有曰:「聖人之於事,似緩而急,似遲而速,以待時」,又曰:「聖人之見時,若步之與影之不可離。」「時」、時機也、亦時宜也;在於人者,動則謂之「乘」,靜則謂之「待」,陽動而陰靜謂之「隨」,要之不離乎當機與應宜者是。別見論《秦始皇本紀》。

 

五六 滑稽列傳

「談言微中,亦可以解紛」。《國語.晉語》二優施謂里克曰:「我優也,言無郵」;韋昭註:「郵,過也」。蓋人言之有罪,而優言之能無罪,所謂「無郵」、「不惡」者是,亦即莎士比亞所謂「無避忌之俳諧弄臣」。

「優孟曰:『馬者,王之所愛也。以楚國堂堂之大,何求不得,而以大夫禮葬之,薄!請以人君禮葬之』」云云。按此即名學之「歸謬法」,充類至盡以明其誤妄也。

「優孟諫葬馬」事同《晏子春秋》晏子諫葬狗,無異也。各國詩文連類紛繁,或用之於魚;或用之於狼;最為奇者,烈士暮年,嘆己身為活動墳墓,又嬰未育而死,母身為其活動墳墓。睹記所及,毋慮二十許事,然皆喻於墓之葬而不及棺之殮。唯《五日談》言「以鼎為棺,以腹與墓」,與優孟語尤類。

「獻鵠」按此褚少孫所補「故事滑稽之語六章」之四。徐渭《路史》:「禮輕人意重!千里送鵝毛。」(不知道要摘什麼鳥)

「褚先生曰:『臣幸得以經術為郎,而好讀外家傳語。』」夫以《老子》為「內書」,則《詩》、《書》之為外書可知;後世道流,尚沿此稱。南北朝又以佛書為「內」而儒書為「外」。阮孝緒奉佛,而本「方內」、「方外」之辨,以儒為「內」,佛道為「外」;《廣弘明集》卷三載其《七錄.序》云:「其方內經、史至於術伎,合為五錄,謂之《內篇》;方外佛、道,各為一錄,謂之《外篇》。……[儉《七志》]則先道而後佛,今則先佛而後道,蓋所宗有不同,亦由其教有淺深也。」

 

五七 貨殖列傳

馬遷傳貨殖,論人事似格物理然,著其固然、必然而已。其云:「道之所符、自然之驗」,又《平準書》云:「事勢之流,相激使然」,正同《商君書.畫策》篇所謂:「見本然之政,知必然之理。」馬遷撰日用民生,於新史學不啻手闢鴻濛矣。(史學大躍進!)

「各勸其業,樂其事,若水之趨下,日夜無休時」,謂民樂利如水之趨下。又《荀子》之《富國》、《議兵》兩篇皆有「人()之如流水」,則謂善政,非僅貨財也。(水喻之同邊異柄)

「財幣欲其行如流水。」德國哲學家亦言錢之體用在乎流動不居,其形圓,即長轉之象。錢圓故轉,各國諺都有,而法國諺獨面面俱到:「錢形圓所以轉動也,而錢形又匾所以累積也」;蓋發明「流行」與「束聚」之相反相成矣。魯褎知錢之「內則其方,外則其圓」,而承之曰:「其積如山,其流如川」,亦謂圓行方止,圓緣宜轉而方孔宜串,「流行」與「束聚」於內交互為用也。錢本刀形,「故曰刀」;「利民」之說,乃望文生義焉。利傍有刀,寓刀劍之禍;錢傍雙戈,寓貪之速凶

「白圭曰:吾治生產,猶伊尹,呂尚之謀,孫吳用兵、商鞅行法是也。……仁不能以取予,……雖欲學吾術,終不告之矣。」按兼操術之嚴密與用心之嚴峻言之。(商戰如戰場)

「而白圭樂觀時變,故人棄我取,人取我與。……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。」按徐積《徐節孝先生文集》附江端所記《語錄》有云:「某少讀《貨殖傳》,見所謂『人棄我取,人取我與』,遂悟為學之法。蓋學能知人所不能知,為文能用人所不能用,斯為善矣。」(走冷門、投熱機)

「由此觀之,賢人深謀於廊廟,論議朝廷,守信死節,隱居巖穴之士設為名高者,安歸乎?歸於富厚也。是以廉吏久,久更富,廉賈歸富。富者,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。」按下承一大節,皆申「天下熙熙,皆為利來,天下壤壤,皆為利往」之敷說。「廉吏久,久則富」謂吏廉而能久其位,久其位則雖廉而自能富;「廉賈歸富」謂為賈者廉其索價,則得利雖薄而貨可速售,貨速售則周轉靈,故雖廉而歸宿在富。吏與賈皆操廉之術,以收貪所不能致之效,正如白圭「治生」之言「仁」,「以取予」耳。(薄利多銷,作生意講求的是「信用」)

「夫用貧求富,農不如工,工不如商,刺繡文不如倚巿門」(要賺錢請別讀社會系、農學院、工學院,請去讀管院。)

「故曰:『寧爵毋刁』」言寧捨去官爵之主,毋捨去刁閒。足言之,即:「寧不事爵,毋不事刁。」(?不懂)

「家貧親老,妻子軟弱,歲時無以祭祀、進酒醵飲食,被服不足以自通,如此不慚恥,則無所比矣!無巖處奇士之行,而長貧賤,好語仁義,亦足羞也。」(談經論道是有其社會條件的,足衣食而可安於論道。沒有最基本的生活支持,談什麼大道理都枉然)

《法言.淵騫》篇:「或問貨殖。曰:『蚊!』」此傳所寫熙穰往來、趨死若騖、嗜利殉財諸情狀,揚雄以隻字該之,以么麼象之,兼要言不煩與罕譬而喻之妙。西方文家有謂世人一生鬨亂忙碌,無殊群蠅於玻璃瓶中飛動;卻與《楞嚴》相契,易「蚊」為「蠅」而已。又一哲學家謂吾人心智遭文字語言蠱惑,不易擺脫,如蠅處玻璃瓶中,哲學乃所以除蠱破惑,示痴蠅以出瓶之道;雖指治學而非指處世,然瓶中蠅與器中蚊立喻同柄同邊。均謂須脫迷網,得大自在;特各有其所謂網,其解網也,遂復我用法、卿用卿法耳。

 

五八 太史公自序

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。莊周《天下》:「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,各以其有為不可加矣。古之所謂道術者困惡乎在?曰:無乎不在。……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,譬如耳目鼻口各有所明,不能相通。……道術將為天下裂。」兩者皆言術之相非者各有其是,道之已分者原可以合。蓋有偏重而無偏廢,莊周而為廣大教化主,談其升堂入室矣。西方千五百年前舊說亦有以為大道裂而學術分歧,然各派相爭亦復相輔,如樂之和乃生於音之不同。(術業有專攻,不可偏廢)

「道家……其為術也,因陰陽之大順,采儒、墨之善,撮名、法之要。」按言道家并包備具五家之長,集其大成。龔自珍《集外未刻詩.題梵冊》曰:「儒但九流一,魁儒安足為?西方大聖書,亦掃亦包之」;即以司馬談推尊道家而移施於釋氏耳。釋書誠不足以當此,然「亦掃亦包」四字可以借計黑格爾所謂「奧伏赫變」;其《哲學史》中論學派之相非相續,亦同斯旨。(學派進化史觀?後來的比以前的好??)

「至於大道之要,去健羨,絀聰明」;《集解》:「如淳曰:『知雄守雌,是去健也;不見可欲使不亂,是去羨也;不尚賢,絕聖棄智也。』」「健」、「羨」乃二事,猶耳之「聰」、目之「明」為二事。

「夫儒者以六藝為法,六藝經傳以千萬數,累世不能通其學,當年不能究其禮。」遷錄談之《論》入《自序》,別具首尾,界畫井然,初非水乳之難分而有待於鵝王也。乃歷年無幾,論者已混父子而等同之,嫁談之言於遷,且從而督過焉。彪、固父子先後譏遷「崇黃老而薄《五經》」,「先黃老而後《六經》」,一若不知其說之出於談之《論》者。(批後人讀書不明,混淆談、遷)

「春秋之中,弒君三十六,亡國五十二,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,不可勝數」;《韓非子.備內》引《桃左春秋》:「人主之疾死者,不能處半」,又《姦劫弒臣》篇曰:「諺曰:『厲憐王』。」莎士比亞劇中英王坐地上而嘆古來君主鮮善終,均相發明。(當君王的也是很可憐的,被殺,被砍,還負亡國罪名)

「太史公曰:『唯唯!否否!不然!』」《集解》:「晉灼曰:『唯唯,謙應也;否否,不通者也』。」按晉解是也,主意為「否」,以「唯」先之,聊減峻拒之語氣。《邏輯指要》「唯唯否否」四字正反並用說,無根無據。英語常以「亦唯亦否」(yes and no)為「綜合答問」(synthetic answer),或有約成一字(nes,yo),則真「正反並用」,足為「奧伏赫變」示例者。豈得曰「惟吾文有之」哉,況「吾文」初未「有之」矣!(批邏輯指要乃胡扯!)

「為《太史公書》」;《考證》:「錢大昕曰:『案《太史公》以官名書』。」按光聰諧《有不為齋隨筆》卷甲謂「司馬遷著史記」是泛言作史,故下文又云「《太史公書》」。(司馬遷自言「這是史官所寫的書」)

司馬遷《報任少卿書》載於《漢書》本傳者,與《文選》所錄,字句微異,如《文選》中首句「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」即不見於《漢書》。「牛」乃「先」字之誤,「先馬走」猶後世「馬前走卒」,即同書札中自謙之稱「下」、「僕」耳。「太史公」為馬遷官銜,「先馬走」為馬遷謙稱。

 

《管錐編》第一冊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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