毛詩正義

 

一 詩譜序

詩有三訓:承也,志也,持也。作者承君政之善惡,述己志而作詩,所以持人之行,使不失墜,故一名而三訓也。按此即並行分訓之同時合訓也。

《釋名》本之云:「詩,之也,志之所之也。」《禮記.孔子閒居》論「五至」云:「志之所至,詩亦至焉」;是任心而揚,唯意所適,即「發乎情」之「發」。《詩緯含神霧》云:「詩者,持也」,即「止乎禮義」之「止」;《荀子.勸學》篇曰:「詩者,中聲所『止』也。」「發」而能「止」,「之」而能「持」,則抒情通乎造藝。「之」與「持」一縱一斂,一送一控,相反而亦相成,又背出分訓之同時合訓者。

 

二 關睢()

《關睢.序》:「風,風也,教也;風以動之,教以化之。……上以風化下,下以風刺上。」「風」字可雙關風謠與風教兩義,《正義》所謂風與藥,蓋背出分訓之同時合訓也。是故言其作用,「風」者,風諫也、風教也。言其本源,「風」者,土風也,風謠也,今言所謂地方民歌也。言其體制,「風」者,風詠,風誦也,係乎喉舌唇吻,今語所謂口頭歌唱文學也。「風」之一字而於《詩》之淵源體用包舉囊括,又並行分訓之同時合訓也。

 

三 關睢()

《關睢.序》:「聲成文,謂之音」;《傳》:「『成文』者,宮商上下相應」;《正義》:「使五聲為曲,似五色成文。」《樂記》又曰:「屈伸、俯仰、綴兆、舒疾,樂之文也」,則指應樂而舞之態,即「舞動其容」。非「聲成文」之謂聲音自有其文,不資外緣也。

 

四 關睢()

《關睢.序》:「情發於聲,聲成文,謂之音」;《正義》:「詩是樂之心,樂為詩之聲,故詩樂同其功也。初作樂者,準詩而為聲;聲既成形,須依聲而作詩,故後之作詩者,皆主應於樂文也。……設有言而非志,謂之矯情;情見於聲,矯亦可識。若夫取彼素絲,織為綺縠,或色美而材薄,或文惡而質良,唯善賈別之。取彼歌謠,播為音樂,或詞是而意非,或言邪而志正,唯達樂者曉之。」前謂詩樂理宜配合,猶近世詩歌入樂所稱「文詞與音調之一致」;後謂詩樂性有差異,詩之「言」可「矯」而樂之「聲」難「矯」。

《虞書》、《樂記》明言歌「聲」所「詠」乃詩所「言」之「志」,聲之準言,亦猶舞之準聲。夫洋洋雄傑之詞不宜「詠」以靡靡滌濫之聲,而度以桑、濮之音者,其詩必情詞佚蕩,方相得而益彰。汪士鐸《汪梅村先生集》卷五《記聲詞》之二:「詩自為詩,詞也;聲自為聲,歌之調也,非詩也,調之淫哀,雖莊雅無益也。」「曲」、「調」與「詞」固不相「準」,而「詞」與「聲」,則當別論,情「詞」雖異而「曲」「調」可同也;情「詞」既異,則「曲」「調」雖同而歌「聲」不得不異。「歌永言」者,此之謂也。趙德麟《侯德麟》卷七記王安石語:「古之歌者,皆先有詞,後有聲,故曰:『詩言志,歌永言,聲依永,律和聲』;如今先撰腔子,後填詞,卻是『永依聲』也。」此《正義》所謂「聲既成形,須依聲而作詩」也,今語曰「配詞」。

《正義》後半更耐玩味,於詩與樂之本質差殊,稍能開宗明義。蓋音聲之作偽較言詞較為稍難。《樂記》云:「唯樂不可以為偽;樂者心之動也,聲者樂之象也。」以聲音為出於人心之至真,入於人心之至深,直捷而不迂,親切而無介,是以言雖被「心聲」之目,而音不落言詮,更為由乎衷、發乎內、昭示本心之聲。

 

五 關睢()

《關睢.序》:「故詩有六義焉:……二曰賦,三曰比,四曰興。」胡寅《斐然集》卷一八《致李叔易書》載李仲蒙語:「索物以託情,謂之『比』;觸物以起情,謂之『興』;敘物以言情,謂之『賦』。」「觸物」似無心湊合,信手拈起,復隨手放下,與後文附麗而不銜接,非同「索物」之著意經營,理路順而詞脈貫。朱熹《詩經集傳》註:「比者,以彼物比此物也。……興者,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。」觸物起情是也。又如漢之《鐃歌》:「上邪!我欲與君相知、長命無絕衰。」錢鍾書以為「上邪」即發端之起興詞爾,同「小皮球,香蕉油,滿地開花二十一」,不必以經解之。

 

六 關睢()

「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」,蓋「窈窕」慮其佻也,而以「淑」字鎮之;「淑」字慮其腐也,而以「窈窕」揚之,「窈窕」皆指姿容。《序》云:「是以《關睢》樂得淑女以配君子,憂在進賢,不淫其色,哀窈窕,思賢才。」「哀窈窕」句緊承「不淫其色」,「思賢才」句遙承「遙在進賢」句,此古人修詞一法,先呼後應,有起必承,而應承之次序與起呼之次序適反,古希臘談藝謂之「丫叉句法」。

「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,悠哉悠哉,輾轉反側」。《傳》、《箋》以「服」與「悠」皆釋為「思」,不勝堆(爿木)駢姆矣!「悠」作長、遠解,亦無不可。

 

七 卷耳

作詩之人不必即詩中所詠之人,婦與夫皆詩中人,詩人代言其情事,故各曰「我」。首章所託為思婦之詞,「嗟我」之「我」,思婦自婦也;二三四章託為勞人之詞,「我馬」、「我僕」、「我酌」之我,勞人自稱也;「維以不永懷、永傷」,謂以酒自遣離憂。夫為一篇之主為婦為賓也。男女兩人處兩地而情事一時,批尾家謂之「雙管齊下」,章回小說謂之「話分兩頭」。西方有所謂「Dada」者,創「同時情事詩」體,四海異其節候而共此時刻,均不過此法之充盡而加厲耳。

 

八 桃夭

「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」。說文:「(女芺),巧也,一曰女子笑貌」;《詩》曰:「桃之(女芺)(女芺)」;王闓運《湘綺樓日記》同治八年九月二十八日:「《說文》『(女芺)』字引《詩》『桃之夭夭』,以證『(女芺)』為女笑之貌,明『芺』即『笑』字。」隸書「竹」、「卄」互用,今遂不知容花之嬌好,非指桃樹之少壯。既曰花「夭夭」如笑,復曰「灼灼」欲燃,切理契心,不可點煩。「夭夭」總言一樹桃花之風調,「灼灼」專詠枝上繁花之光色。修詞由總而分,有合於觀物由渾而畫矣。第二章、三章自「其華」進而詠「其葉」、「其實」,則預祝其綠陰成而子滿枝也。隨唐而還,「花笑」久成詞頭。徐鉉校《說文》,增「笑」字於《竹》部,采李陽冰說為解:「竹得風,其體夭屈,如人之笑。」宋人詩文,遂以「夭」為笑貌,顧僅限於竹,不及他植。安迪生(Joseph Addison)嘗言,各國語文中有二喻不約而同:以火燃喻愛情,以笑喻花發,未見其三。(花笑)

 

芣苡(官去寶蓋加草頭)

《序》:「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」;《正義》:「若天下離亂,兵役不息,則我躬不閱,於此之時,豈思子也!」。(亂離不樂有子)

 

一0 汝墳

「未見君子,惄如調饑」;《箋》:「『調』,朝也。……如朝饑之思食。」按以飲食喻男女,以甘喻匹,猶巴爾札克謂愛情與饑餓類似。《楚辭.天問》言禹通於塗山女云:「閔妃匹合,厥身是繼,胡維嗜不同味,而快朝飽?」;以「快朝飽」喻匹合,正如以「朝饑」喻「未見」之「惄」。(匹與甘)

 

一一 行露

「誰謂雀無角?何以穿我屋!誰謂鼠無牙?何以穿我墉!」觀《太玄經.解》:「角,禽也,鱗、魚也」角又泛指鳥喙,無銳與不銳之分。錢鍾書以為科以修詞律例,箋詩當取後說。蓋明知事之不然,而反詞質詰,以證其然,此正詩人妙用。夸飾以不可能為能,譬喻以不同類為類,理無二致。如《谷風》「誰謂荼苦?」《河廣》之「誰謂河廣?」孟

郊《送別崔純亮》之「誰謂天地寬?」詩之情味無與敷藻立喻之合乎事理成反比例。譬如《鐃歌.上邪》:「山無陵,江水為竭,冬雷震震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與君絕!」鼠牙雀角,何妨作龜毛兔角觀乎?(修辭之反詞質詢)

 

一二 摽有梅

首章結云:「求我庶士,迨其吉兮」,尚是從容相待之詞。次章云:「求我庶士,迨其今兮」,則敦促其言下承當,故《傳》云:「今,急辭也。」末章結云:「求我庶士,迨其謂之」,《傳》云:「不待備禮。」乃迫不乃緩,支詞盡芟,真情畢露矣。此重章之循序漸進者,《桃夭》由「華」而「葉」而「實」,亦然。此重章之易詞申意者(varied iteration)。先秦說理散文中好重章疊節,或易詞申意,或循序漸進者,《墨子》是也。

 

十三 野有死(鹿囷)

「無使尨也吠」按幽期密約,丁寧毋使人驚覺,致犬啀喍也。蓋兒女私情中,亦以「尨也」參與之矣。

 

一四 柏舟

「我心匪鑒,不可以茹。……我心匪石,不可轉也;我也匪席,不可卷也」;《傳》:「鑒所以察形也,『茹』,度也」;《箋》:「鑒之察形,但知方圓白黑,不能度其真偽,我心非如是鑒。」《釋文》引《廣雅》:「『茹,食也』,謂影在鑒中,若食之入口,無不容者。」而「度」,若不作「余忖度之」解,而如《管子.七法》之「施也、度也、恕也,謂之心術」,作度量寬弘解,則與韓詩所謂「容」之義契合,即今語之「大度包容」也,似亦以「茹」為虛而能受之意,亦即「容」義。我國古籍鏡喻亦有兩邊。一者洞察:物無遁形,善辨美惡;二者涵容:物來斯受,不擇美惡。前者重其明,後者重其虛,各執一邊。

 

一五 燕燕

「瞻望必及,佇立以泣」;張先《虞美人》:「一帆秋色共雲遙;眼力不知人遠,上江橋。」許氏誤憶,然「如」字含蓄自然,實勝「知」字,幾似人病增妍、珠愁轉瑩。…(送別情境);《朱子語類》卷八0曰:「讀《詩》且只做今人做底詩看」明萬時華《<詩經>偶箋.序》曰:「今之君子知《詩》之為經,而不知《詩》之為詩,一蔽也。」

 

一六 擊鼓

「死生契闊,與子成說,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」;《傳》:「契闊,勤苦也」;《正義》:王肅云:「言國人室家之志,欲相與從;『生死契闊』,勤苦而不相離,相與成男女之數,相扶持俱老。」蓋征人別室婦之詞。然而生離死別,道遠年深,行者不保歸其家,居者未必安於室,盟誓旦旦,或且如鏤空畫水。故末章曰:「于嗟闊兮,不我活兮,于嗟洵兮,不我信兮。」黃生《義府》卷上:「『契』、合也,『闊』,離也,與『死生』對言。『偕老』即偕死,此初時之『成說』;今日從軍,有『闊』而已,『契』無日也,有『死』而已,『生』無日也。『洵』,信也,『信』,申也;前日之言果信,而偕老之願則不得申也。」蓋「契」與「闊」如「屯」與「泰」、「夷」與「險」、「始」與「終」,分而不并,謂不論兩人所遭之為禍為福,相處之為聚為散,而交誼有始有終也。

後世沿用,有誤解言「隔遠」,或言「勤苦」,要皆以二字并而不分,高適《哭單父梁九少府》:「契闊多別離」,以「闊」吞併「契」也。以「契」吞併「闊」,亦復有之,如繁欽《定情詩》:「何以致契闊?繞腕雙跳脫」則「契闊」乃親密,投分之意。魏晉南北朝,兩意並用;作闊隔意用者,沿襲至今,作契暱意用者,唐後漸稀。通「契」於「闊」或通「闊」於「契」,同床而浸假同夢,均修詞中相吸引,相影響之例爾。(「契闊」諸義)

 

一七 谷風

「宴爾新婚,如兄如弟」;《正義》:「愛汝之新婚,恩如兄弟。」蓋初民重「血族」(kin)之遺意也。就血胤論之,兄弟,天倫也,夫婦則人倫耳;是以友于骨肉之親當過於刑于室家之好。新婚而「如兄如弟」,是結髮而如連枝,人合而如天親也。

「手足」、「衣衾」之喻。《三國演義》一五回劉備所云:「兄弟如手足,妻子如衣服;衣服破,尚可縫,手足斷,安可續?」敦煌變文《孔子項託相問書》小兒答夫婦、父母孰親之間曰:「人之有母,如樹有根,人之有婦,如車有輪,車造更造,必得其新」;雖相較為父母而非兄弟,然車輪之喻,正與衣服、泥皮同科。

 

一八 旄丘

「叔兮伯兮,褎如充耳」;《箋》:「人之耳聾,恒多笑而已。」蓋聾者欲自掩重聽,輒頜首呀口,以示入耳心通。(耳聾多笑)

 

一九 泉水

「思須與漕,我心悠悠,駕言出游,以寫我憂。」按「駕」為「或命巾車」之車;「操舟」亦可曰「駕」。

 

二0 北風

「莫赤匪狐,莫黑匪烏」;即「天下烏鴉一般黑」。

 

二一 靜女

「自牧歸荑,洵美且異;匪女之為美,美人之貽」,物以人重。卉木無知,禽犢有知而非類,卻胞與爾汝之,若可酬答,此詩人之至情洋溢,推己及他。我而多情,則視物可以如人,體貼心印,我而薄情,則視人亦祇物,侵耗使役而已。《魏風.碩鼠》:「三歲貫女」、「逝將去女」,蓋爾汝群物,非僅出於愛暱,亦或出於憎恨。要之吾衷情沛然流出,於物沉浸沐浴之,彷彿變化其氣質,而使為我等匹,愛則吾友也,憎則吾仇爾,於我有冤親之別,爾與我非族類之殊,若可曉以語言而動以情感焉。

 

二二 桑中

《桑中.序》:「刺奔也」按呂祖謙《家塾讀詩記》引「朱氏」以為詩及淫者作作,《朱文公集》卷七0《讀呂氏<詩記>》仍持「自狀其醜」之說。夫自作與否,誠不可知,而亦不必辯。設身處地,借口代言,詩歌常例。貌若現身說法,實是化身賓白,篇中之「我」,非必詩人自道。桑中、上宮,幽會之所也;孟姜、孟弋、孟容,幽期之人也;「期」、「要」、「送」,幽歡之顛末也。直記其事,不著議論意見,視為外遇之簿錄也可,視為醜行之招供又無不可。「桑中」俗語流傳,眾皆知非美詞;「上宮」亦已成淫肆之代稱矣。

 

二三 淇奧

《淇奧.序》:「美武公之德也」;方東美按語:「此唐儒博會,迴避太宗、建成、元吉事耳。」「瞻彼淇奧,綠竹猗猗」,曰「『綠竹猗猗』,則知衛地淇奧之產」,是或不免盡信書歟?錢鍾書以為詩文風景物色,有得之當時目驗者,有出於一時興到者。出於興到,固屬憑空嚮壁,未宜緣木求魚;得之目驗,或因世變事遷,亦不可守株待兔。「寬兮綽兮,倚重較兮。善戲謔兮,不為虐兮。」韓愈《重答張籍書》云:「昔者夫子猶有所戲;《詩》不云乎:『善戲謔兮,不為虐兮』;《記》云:『張而不弛,文武不能也。』惡害於道哉!」

 

二四 碩人

「手如柔荑,膚如凝脂,領如蝤蠐,齒如瓠犀,螓首蛾眉。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」《楚辭.招魂》:「蛾眉曼睩,目騰光些。靡顏膩理,遺視綿些。娭光眇視,目曾波些」。(詩經楚辭之寫美人)「大夫夙退,無使君勞」;《箋》:「無使君之勞倦,以君夫人新為配偶。」白居易《長恨歌》:「春宵苦短日高起,從此君王不早朝。」新婚而退朝早,與新婚而視朝晚,如狙公朝暮賦芧,至竟無異也。

 

二五 氓

按此篇層次分明,工於敘事。「子無良媒」而「衍期」,「不見復關」而「泣涕」,皆具無往不復,無重不縮之致。「兄弟不知,咥其笑矣」,蓋以私許始,以被棄終,初不自重,卒被人輕,旁觀其事,「不知」者,體會不及,漠置之也。「士之耽兮,猶可說也;女之耽兮,不可說也」;《箋》:「說,解也。」「解」之與「脫」,義可相通。辯解開脫,一意也,孔氏所言僅此。男多藉口,女難飾非,惡名之被,苛恕不齊,參觀《周易》卷論《大過》。斯大爾夫人言,愛情於男祇是生涯中一段插話,而於女則是生命之全書。

 

二六 河廣

「誰謂河廣?曾不容刀」;《箋》:「小船曰刀,作『舠』,亦作『(舟周)』」按解為刀、劍之刀,亦無不可。苟有人焉,據詩語以考訂方輿,丈量幅面,益舉漢廣於河之證,則痴人耳,不可向之說夢者也。不可與說夢者,亦不足與言詩,惜乎不能勸其毋讀詩也。吟風弄月之語,盡供捕風撈月之用。夫此特修詞之一端爾;述事抒情,是處皆有「實可稽」與「虛不可執」者,豈止數乎?語之虛實與語之誠偽,相連而不相等,一而二焉。誠偽係乎旨,徵夫言者之心意,孟子所謂「志」也;虛實係乎指,驗夫所言之事物,墨《經》所謂「合」也。所指失真,故不「信」,其旨非歟,故無「害」。高文何綺,好句如珠,現夢裡之悲歡,幻空中之樓閣,鏡內映花,燈邊生影,言之虛者,非言之偽者也,叩之物而不實者也,非本之心之不誠者也。以華語為實語而「盡信」之,即以辭害意,或出於不學,而多出於不思。若夫辨河漢廣狹,考李杜酒價,諸如此類,無關腹笥,以不可執為可稽,又不思之過焉。亞理士多德言詩文語句非同邏輯命題,無所謂真偽,今人又定名為「羌無實指之假充陳述」(non-referential pseudo-statement)。顧盡信書,固不如無書,而盡不信書,則又如無書,各墮一邊;不盡信書,斯為中道爾。

 

二七 伯兮

「願言思伯,甘心首疾」。《孟子.梁惠王》:「舉疾首蹙頞」,趙歧註:「疾首,頭痛也,蹙頞,愁貌」;可與此詩之首疾相參。文廷式《純常子枝語》卷一一:「腦與心二說宜互相備,《說文》『思』字從『囟』從『心』,是其義。」又卷三三:「《黃庭經》:『腦神覺元字道都』,此言腦為知覺之元也。」錢鍾書以為詩言相「思」以至「首疾」,則亦已體驗「心之官」係於頭腦。詩人感覺雖及而學士知慮未至,故文詞早道「首」,而義理祇言心。

 

二八 木瓜

「投我以木瓜,報之以瓊琚;匪報也,永以為好也!」群學家考論初民禮俗,謂贈者必望受者答酬,與物乃所以取物,尚往來而較錙銖,且小往而責大來,號曰投貽,實交易貿遷之一道,事同貨殖,即以美洲土語名之「不得落節」(Potlatch);後進文勝之世,餽遺常責報償,且每望其溢量逾值,送禮大可生利。以《木瓜》此篇,合《史記.貨殖列傳》載白圭語:「以取予」,於古來所謂「交際」、「人事」,思過半矣。

 

二九 君子于役

「雞棲于塒,日之夕矣,牛羊下來;君子于役,如之何勿思?雞棲於桀,牛羊下括;君子于役,苟無飢渴。」孟浩然《秋登蘭山寄張五》云:「愁因薄暮起」,皇甫冉《歸渡洛水》云:「暝色起春愁」,有以也夫!(暝色起愁)

 

三十 采葛

「一日不見,如三月兮」;《傳》:「一日不見於君,憂懼於讒矣。」按《鄭風.子衿》:「一日不見,如三月兮」;《箋》:「獨學無友,故思之甚。」二解不同,各有所當。《全三國文》卷八魏文帝《典論》記劉表父子事,曰:「故曰:『容刀生於身疏,積愛生於近習』,豈謂是耶?」(身疏則讒入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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