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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世。一世就是三十年。三十年的差異,將我與我爸的國小同學們的生命中的一刻
連結了起來。當我步入了筠園餐廳,試圖尋找我老爹的身影,卻尋他不著。一位穿
著粉紅色襯衫的叔叔走了過來,說:「你是要找安家元吧?」我很意外,他怎麼會
知道我在想著什麼,於是我問了他。他說:「你們長得太像了。」原來,我是我爸
三十年前的樣子。

那位叔叔說:「你爸還沒來哩。」我心想,哇哩…居然比我還晚到耶,我還以為我
遲到了呢。我撥了通電話給我爸,老爸恰巧也在此時來到這裡,他說他看到我了。
於是我隨著我爸步入了餐廳。

他們似乎是很久沒見面的朋友。坐了兩桌,一桌都是女生,一桌男生居多,穿插了
一位哄著小嬰兒睡覺的年輕美麗媽媽,是跟夫家的媽媽一起來的。老爸一位一位打
了招呼,並介紹我,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。於是我們坐了下來。

我的肚子好餓,好想快快地填肚它,但開頭的菜是雞白肉、還有一個好吃但很辣的
魚肉拌大陸妹。我不敢吃很多。我聽著這些長輩們談話,原來這是一場睽違四十年
的同學會。而這四十年,好像都刻在這些長輩們的臉上,有的人臉圓滾滾的、有的
人的臉削的尖尖的。而四十年,也穿在他們的身上,老爸穿著西裝,有的人穿著普
通的襯衫,有的人選了雅致的領帶。是否成長就是一段不斷換衣服的過程呢?這些
叔叔伯伯們,有的話多,有的話少,有的聊著當年的往事,就像我爸,一直提起他
當年幹過的壞事,輕狂少年,神采飛揚。而有的人是老神在在,專心當著聽眾,偶
爾穿插個幾句,眼神觀察著這些人。我隱隱約約感受到話語世界的不同脈絡。有的
人是務實的,活在當下,有的人是懷舊的,活在回憶裡。


我不懂大人們為什麼總愛交換名片。彷彿名片就代表著這個人。我看到我爸把自己
的名片遞了出來,換了一張收到自己的皮夾裡,或許他們最後會被深埋我爸桌上報
紙底下吧。或許重要的不是名片吧,而是交換的過程本身,作為一種連結的形式,
我承認你,你承認我,代表著「我們」。我們可以有接下來的「可能」,並且雙方
彼此試著展現自己所能提供給對方的「可能」:交通局的局長、建築工會的秘書、
媒體人。名片上寫著電話號碼,然而撥打與否卻是個隨機事件。總之,那是個小小
的插曲,一個人有很多很多的名片,跟擁有一本大大的電話簿的差別在那裡呢?名
片是留給陌生人的,電話簿則專是為陌生人提供的。

他們談論著五十肩,談論著健康,談論著散步與運動。是否生命中的話題,也是脈
絡情境的產物呢?十八歲的人談夢想,二十二歲的人談未來,三十歲的人談事業,
五十歲的人談論健康。個人被包含在更大的連結中,也許無論是誰都要走過這一段
吧。然而,夢想、未來、事業、健康都是框架,都是活動實質的後設產物。夢想並
沒有限定的形式、未來並沒有一定的方向、事業並沒有特定的內容、健康並沒有專
屬的內涵。在日出日落的往復間,我們探索與嘗試,走過了專屬於自己的生命旅程


我五十歲的時候會變成什麼樣子呢?我想起了葉老師、賴公、眷村的伯伯;我看到
了眼前的這些人。聽到旁邊的阿姨,說她去了新疆,而右手邊偷偷觀察我的叔叔,
也說他去過新疆,有看到坎兒井。叔叔說他也去過敦煌。我想要知道的更多,我想
要知道他們的旅行是怎麼影響了他們的生命。我想要知道他們怎麼感受那邊的空氣
、感受那邊的水。阿姨說,新疆的羊肉很好吃。叔叔則對綠洲的水沒什麼感覺。我
想我是問不出什麼的,或許是因為這並不是耍感性的時刻吧,而是一個歡騰慶祝的
時候。

我想要環遊世界──我對自己說。

我的理智告訴我,這好像只能是個夢耶。但又沒人說夢不可以追,夢本來就是要拿
來追的啊,要不然青燈黃魚一輩子,生命也只能像枯枝乾柴一般,那有什麼意思。
(我喜歡Bateson「外展」的說法,夢、幻想都是生命的外展,有何不可追求呢?)
這是五十歲前要作的事,於是我繼續地倒推著。我想在我的博士論文寫完前,親自
走訪大陸,用自己的雙腳感受這片土地。在我的碩士論文寫完前,花上起碼兩個禮
拜的時間,走訪我不曾熟識的台灣──台灣在我的生命裡,像是只有高雄和台北兩
個地方似的。(突然想起綠島在路旁挖植物的阿媽…)

這一段時間,我一度懷疑,我是否適合讀社會學。我想當個逃兵。當老師們不斷地
強調論文的時候,我卻在想,生命被放到那裡了呢?我是「人」,不是社會學家。
我只是想用社會學,去試著更了解我的生命,以及我所處的生活世界。我不是個批
判家,我也沒那個本事。當我汲汲營營地貪求追我的未來,想榨取未來的我的血汗
,我覺得那時的我──好累。當我想通了,辨識了這是個「研究生的養成脈絡」,
而我在其中是有選擇權的。我可以選擇用探索的方式,來發現閱讀的樂趣,享受思
想與生活連結的喜悅,而不是勞役式地去滿足不恰當的欲望──超出了適合自己生
命能承載的限度。也許我會走得更慢一些吧,但我知道,最起碼我不會討厭社會學
、也不會討厭我自己。

控制論真的很迷人。當我發現,觀察這個世界連結的方式可以很不同的時候,我覺
得真的很開心。雙重描寫的脈絡,在系統中的我,與在系統中的其他人,給出了刺
激,刺激得到了反應,又被強化,強化的刺激又強化了反應…。於是我看到了一個
訊息的世界,多重的脈絡,加總成為了一個總體。就像打籃球時的經懋、正道和我
,我們是「一」,是一個整體,而不是「一加一加一」,因為我們的生命在那個時
候重合了。就像坐在席間的我,在這些叔叔伯伯的言談間,我彷彿聽見了他們的二
十歲,而我也聽到了自己的五十歲。而我們都在這裡。

  孤獨與寂寞,都是生命關係。孤獨與寂寞,也從來不是個人的,它們是關係的
。說自己孤獨的人,刻意忽視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連結;說自己寂寞的人,沒發現自
己忽略了與世界的連結。於是他們寂寞、他們孤獨。亂長的雜草、天空的飛鳥、大
海的游魚、汪洋的海豚──原來我們都是一起的。分享著某些專屬於生命的特性。
也許那就是天地之心,也許那就是生命之源吧。

  而我該道別了,就像所有的生物都得面對死亡、面對斷裂。而這篇文章,也該
有了屬於它自己的理型生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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